诗解金瓶梅第十三回《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》之3

诗解金瓶梅第十三回《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》之3

一个人的围观：丫鬟偷窥西门庆瓶儿——古代性教育原来是这样的？

桃色新闻，是明星们保持人气的最佳武器

3、偷窥：隔墙有耳之后，是隔窗有眼

话说西门翻墙过后，当然是苟合。二人沉浸在鱼水之欢，尚未觉察小丫鬟迎春就在外面看得津津有味呢。

免费情色大片。

人生如戏，但这种事最好不要有观众。哪怕再忠实。

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趣：

你干得欢，未必抵得上人家看得欢。

拜长期的文化禁忌所赐，很多时候，我们都是在偷窥中慢慢长大。

古今中外，莫不如此。

我们前面第七回提到过，中国人喜欢围观。

其实，相比围观，国人更喜欢的是偷窥：

偷窥，是一个人的围观。

围观，是一众人的偷窥。

所以桃色新闻，是明星们保持人气的最佳武器。

这是一种公然偷窥，简直合情合理加合法。

因为大家双方是郎情妾意，两厢情愿。

当然了，被偷窥者保持好身材脸蛋是基础，要不然偷窥的人都没有，那就惨了。同时多买一点奢侈品、时装，被偷窥的时候也不能忘记做广告。

所以说，偷窥，跟围观一样，也是生产力。

为何喜欢偷窥偷听？最初往往是因为求不得。

求不得未必就要偷窥，还可以偷想——

这种文化基因，最早见于诗经记载：
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
参差荇菜，左右流之。

窈窕淑女，寤寐求之。

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

悠哉悠哉，辗转反侧。

参差荇菜，左右采之。

窈窕淑女，琴瑟友之。

参差荇菜，左右芼之。

窈窕淑女，钟鼓乐之。

寤寐思服，即睡觉做梦也在思念。在情诗中属于首创。说白了就是偷想。

偷想，当然比偷窥偷听的境界美得多。

可一味偷想，又有什么用？

还要行动，请看《蒹葭》——

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
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。

蒹葭萋萋，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之湄。
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坻。

蒹葭采采，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之涘。

溯洄从之，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沚。

大片的芦苇青苍苍，清晨的露水变成霜。我所怀念的心上人啊。就站在对岸河边上。

有位佳人，在水一方。多美的意境。同时又是可望不可及，让人惆怅不已。“溯徊从之，道阻且长”的困境，和“溯游从之，宛在水中央”的幻境交织在一起，这就是人生。

那首歌《在水一方》就是这么演绎来的，源远流长：

绿草苍苍白雾茫茫

有位佳人在水一方

绿草萋萋白雾迷离

有位佳人靠水而居

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

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

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

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

有这种情怀和行动力的人毕竟少，随着秦汉风韵，唐宋风流渐行渐远，到明清风情，已是江河日下——大家还不如偷窥偷听来得直接、实在。

只是如此一来，偷想的意境与想象空间，从此一去不返。民族的想象力和审美趣味也不免走下坡路：看都看到了，还用想吗？

如同从电台时代，过渡到电视时代，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某种退步？从这个角度上看，在重庆拍摄的电影《从你的全世界路过》，是对电台、声音想象年代的缅怀和致敬：你的全世界在哪里？当然是首先存在于爱人的想象当中——什么都看到了，还有什么想象与美感可言？

迎春偷看主人做爱，篇幅并不长，却成了第十三回的回目标题，足见偷窥在全书的分量。我们接下来就会发现，金瓶梅一书从头到尾充斥着偷窥和偷听的乐趣：

迎春不是第一个，也不是最后一个。

第一回打虎英雄的风采，西门就是在远处偷窥的。

刻意偷听偷看，貌似是偏低层次的。但也留下不少佳话，如我见犹怜的典故——

东晋大将桓温讨平蜀国（成汉）后，纳了成汉皇帝李势的女儿为妾。他的妻子即晋明帝之女南康长公主，很凶悍妒忌，当时还不知这件事。待后来知道了，就带着刀到李女的住所，想杀了她。

当她看到李女在窗前梳头，姿色容貌端庄美丽，文静地扎着头发，然后合拢两手，面对着公主，神色娴静正派，说话也很哀怨婉转。公主于是丢下刀上前抱住她说：“你啊，我见到你也感到可爱，更何况那老家伙（我见犹怜，何况老奴。指桓温）哩！”于是待她很好。

长公主吃醋想杀人，那就杀呗，毕竟也是皇家风范——谁知到了跟前，她没有直接闯进去，偏偏先在窗外看了一眼：

对比乎？犹豫乎？

彼时，偷窥心理已深入人心。这次偷窥，偷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，足见偷窥也不是一无是处。试想长公主直接闯进去，不及细看，对准情敌，手起刀落，那就只有流血场面，估计就看不到李女梳头的魅人姿态了，更不会有我见犹怜这种极具审美品位的双赢收场。可见吃错归吃醋，长公主也是个妙人，并不鲁莽。

还有一种偷听叫做光明正大：

空山不见人，但闻人语响。

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。

——听了半天，只看见深林的青苔。这是王维的《鹿柴》。这种偷听，充满自然之趣、生态之美。

而偷听偷看的最高境界，是故意让对方偷看偷听。且看这首唐诗《听筝》：

鸣筝金粟柱，素手玉房前。

欲得周郎顾，时时误拂弦。

周郎原指三国时吴将周瑜。他二十四岁为大将，风流倜傥得不要不要的，所以时人称其为“周郎”。他精通音乐，听人奏错曲时，即使喝得半醉，也会转过头看一下奏者。当时人称：“曲有误，周郎顾。”

周郎，当为最早最出名的偷看者。

诗中此处的“周郎”，当然是喻指听者，“欲得”就意味着当时坐在一旁的“周郎”没有看她。为什么不看她呢？古人讲究非礼勿视，且大概听者已经完全陶醉在那美妙的筝声中了。

本来这应是演奏者最祈盼的效果，最欣慰的时刻，然而，这情景却不是这位女子此时最渴望的效果，因为她心中另有所思，思不在听者赏音，而在于一“顾”，也就是说，她希望人家看她。

哪怕，只是偷看一眼。

怎么办呢？她灵机一动，故意时不时地错拨一两个音，于是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出现了：那不谐和的旋律，惊动了沉醉在音乐境界中的“周郎”，他下意识地眉头一皱，朝她一看，只见她非但没有丝毫“误拂”的遗憾和歉意，两眼反而闪烁出得意的眼神——原来是误非真误。

这首诗作者李端，是大历十才子之一，在“十才子”中年辈较轻，但诗才卓越，是“才子中的才子”。这首《听筝》正是其传世名篇。

这是故意制造偷窥：充满诗意，浪漫无比。

历史上，将故意制造对方偷窥和偷听用得最妙的，正好就是诗中这个周郎的原版，周公瑾。

话说当年曹操大军南下，大江之上，吴蜀只能联手抗战，仍毫无胜算。这时蒋干出使东吴，试图不战说降周瑜，却被这发小摆了一道：给人家偷看了所谓的私通书信，继而偷听了所谓的密语对话，最后蒋干兴冲冲地不辞而别，蔡瑁张允人头落地，结果给了东吴水军一个极大的转机，也给世人留下一个天大的笑柄。

所以说偷窥有风险，搞不好就是智商秀下限。

还有一种偷窥叫明目张胆。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——

去年今日此门中，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
人面不知何处去，桃花又在笑春风。

路过的人面桃花，给你看一眼也就罢了；还惦记着干嘛？惦记也没用，反正是看不到了。

不过这是男窥女，隔重山。女窥男就不一样了，看看李商隐的《无题》诗，这是最香艳的偷窥：

飒飒东风细雨来，芙蓉塘外有轻雷。

金蟾啮锁烧香入，玉虎牵丝汲井回。

贾氏窥帘韩掾少，宓妃留枕魏王才。

春心莫共花争发，一寸相思一寸灰！

请看颈联出句“贾氏窥帘韩掾少”，使用贾充女与韩寿的爱情典故。见《世说新语》载：晋韩寿貌美，大臣贾充辟他为掾（僚属）。一次充女在帘后窥见韩寿，私相慕悦，遂私通。女以皇帝赐充之西域异香赠寿。被充所发觉，遂以女妻寿。（后一句“宓妃留枕魏王才”使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。这个咱们就不展开了……）

这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偷窥了，果然是女窥男，隔层纱。贾充女偷窥韩寿，最终成功了；可怜的迎春呢？只能看看而已。也许不久的将来，西门会收用她，或者不会。我们和迎春一样，很多时候，只是当下的看客。

历史的过客。尘埃一样的过客。谁会在意迎春的惊鸿一瞥呢？

偷窥无国界。放眼国外，莎朗斯通演完《本能》之后，马上就出演了电影《偷窥》。其实就是《本能》中也不乏偷窥镜头，如尼克第一次和凯瑟琳做爱，全程都给她的闺蜜看去了。看了又如何？

最让人叹息的偷窥，是窥不得。是超乎男女之情的。请看太白这首诗：

《登金陵凤凰台》

凤凰台上凤凰游，凤去台空江自流。

吴宫花草埋幽径，晋代衣冠成古丘。

三山半落青天外，二水中分白鹭洲。

总为浮云能蔽日，长安不见使人愁。

诗人登上凤凰台，当然想看看凤凰的风采，然而看不到。还想看看吴国宫廷花草，或者东晋风流人物，然而都看不到。这也罢了，其实诗人只想知道长安的最新消息；只想知道，自己是否能早日被重用，可是这个更加是看不见窥不得的：

倒也不是白云遮蔽，而是小人太多，搞得朝廷的心思，跟眼前的古人古迹一样，难以寻觅、洞悉……

偷窥到今天，越来越呈美好之势，成了传奇——

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，

再也忘不了你容颜……

也是。大庭广众之下的偷窥，最过瘾。

那是最远距离最公开的偷窥。而我们金瓶梅里的迎春，则是最近距离最私密的偷窥。她看到的肯定是儿童不宜。那么她到底听见了些什么？

【插入原文】房中二人云雨，不料迎春在窗外，听看得明明白白。听见西门庆问妇人多少青春。李瓶儿道：“奴今年二十三岁。”因问：“他大娘贵庚”西门庆道：“房下二十六岁了。”妇人道：“原来长奴三岁，到明日买分礼儿过去，看看大娘，只怕不好亲近。”西门庆道：“房下自来好性儿。”妇人又问：“你头里过这边来，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，你怎生回答”西门庆道：“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，惟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，在这前边花园内，独自一所楼房居住，他不敢管我。”妇人道：“他五娘贵庚多少”西门庆道：“他与大房下同年。”妇人道：“又好了，若不嫌奴有玷，奴就拜他五娘做个姐姐罢。到明日，讨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样儿来，奴亲自做两双鞋儿过去，以表奴情。”说着，又将头上关顶的金簪儿拨下两根来，替西门庆带在头上，说道：“若在院里，休要叫花子虚看见。”西门庆道：“这理会得。”当下二人如胶似漆，盘桓到五更时分。

估计迎春也没想到，没先偷窥到主人的性事，却是主人的心事——甚至，她听到的是二人的私房话。却也并不如何私密。不过是西门家妻妾的组成结构、年龄性格。有点像相亲。只是女方主动倒贴，又是要上门拜访，又是要送鞋做礼物。

末了，还送了定情信物金簪儿给大官人。话说定情信物，一般都是男送女。至少是男的先送女方。女送男不是不可以，只是单方面出手，容易送出悲剧来——

远的是大唐高阳公主，嫌弃亲夫房遗爱，于是勾搭上风流和尚辩机，好景不长，由于辩机和尚给玄奘大师招聘过去，一时难以相见，临别时高阳送了个玉枕给他，作为信物，寄托思念，莫忘枕上云雨嘛。结果？玉枕给小偷偷了，很快破了案，私情被曝光。皇室出了如此丑闻，辩机只能接受被斩首的命运。

近的是文艺电影《夜孔雀》：刘亦菲和黎明定情后，黎明从刘亦菲脚脖子上解开脚链，系在自己脖子上，真是咄咄怪事——理应他送刘亦菲信物才对啊。结果？给精神病儿子余少群发现，一场悲剧上演，无辜宠物小白兔血流成河……

那么，李瓶儿在金瓶梅中又是如何收场的呢？让我们拭目以待。

好的，听过上述这些，接下来当然是儿童不宜的画面，无需多提。我们也不知道，迎春是何时离开的：一个儿劲儿听下去估计也不现实。毕竟大官人最擅长持久战。

妙就妙在，偷窥由此告一段落，或者说从此限定在内部范围。这一切，只因有墙有暗号——

窗外鸡叫，东方渐白，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，整衣而起，照前越墙而过。两个约定暗号儿，但子虚不在家，这边就使丫鬟在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，或先丢块瓦儿，见这边无人，方才上墙，这边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。两个隔墙酬和，窃玉偷香，不由大门行走，街房邻舍怎的晓得？